黑洞返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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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世界
2017年09月05日 22:51

拒绝黑洞吞噬 纸客玩家叫板万有引力

墨丘利奥·D.里维拉

乔纳森猛踩着油门,他的视线在前方的黑暗道路和后视镜之间来回交替。

他们还没有追上来。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

道路蜿蜒曲折地穿过松林,虬枝夹道点缀在乡野之上。头顶,月光徒劳地想要穿过无隙可透的密布黑云。

一阵想要狂笑的强烈欲望袭来,与想要痛哭的冲动抗衡着。他的双手猛拍着方向盘。他需要保持镇定!

斯蒂维①——不,不,这东西不是斯蒂维,他提醒着自己——在后座上左摇右晃。

“系上安全带!”他发现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戏剧演员一样,在抬高声调的同时,又试图去压低音量,唯恐被他们听到自己的声音。

男孩一下稳住了自己,困惑地盯着乔纳森,没有一点儿认得出他的迹象。

“你不认识自己的爸爸了吗?”乔纳森问,声音尖利到破音。

面前的道路,消失在混沌一片的黑暗之中。

他们来了。

脑业公司媒体中心宏大的礼堂里挤满了人。站在一群笑逐颜开、满心期待亲人归来的家属之中,乔纳森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虚伪的骗子。他已经躲过了昨晚的新闻发布会——参加过足够多的这种发布会,他早就知道意识宇航员们不会透露任何重要信息——可是今天早上的活动是强制出席的。

斯蒂维在乔纳森脚边的地板上爬来爬去,跟他的双胞胎玩伴—— 一个电子复制人——玩得不亦乐乎。男孩对全息影像说:“你的房子遭到了超级白蚁的袭扰吗?房子地基受到了损害吗?不必为此烦恼失眠!只需一个电话,我们就会派一只萤火虫型探测器,来执行一个免费的嗡嗡扫描。无须担忧,绝无费用。只要以超低价位——”

“嘘。”乔纳森从斯蒂维手里抢过控制器,全息影像闪了闪,消失了。谢天谢地,男孩没有因此情绪崩溃,反而,抱着自己的膝盖,在地上前前后后地滚起来。这个网络广告他七天前听过一次,现在每隔几个小时就一字不落地念叨一遍。三个星期前,这孩子复述了某一場棒球比赛第九局的转播,精确地说出解说员的原话,准确地模仿人家的语调。

“乔纳森?”安娜·乔治亚德斯推搡着挤过一大群记者,在乔纳森左边的位置上坐下来。她穿着白色开襟羊毛衫、蓝色紧身牛仔裤。肿胀的眼袋使她充血的双眼更为明显。“斯蒂维还好吧?”她把手放在乔纳森手上,用力地握着。在过去六个月中,他俩相互帮助,彼此安慰——老实说,已经超越了适当的程度——在他们各自的另一半去银河系中央的奇点探索期间一直如此。

“斯蒂维很好,”他说,“虽然我不喜欢电子复制人,但它能让他平静下来,至少能平静一阵子。”

人群一阵骚动,六个意识宇航员出现在舞台上,在大屏幕上微笑着招手。

安娜的身子靠过来,“你说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儿隔离他们?他们根本哪儿都没去嘛!”

她说得很有道理。意识宇航员们的身体静止不动,他们大脑各模块的精确的复制品被上传到量子纠缠①的伏里克②级辐射中,然后在射手座A③的视界线④环绕飞行。

“可能这样可以带来更好的演出效果。”他说。

斯蒂维揉着自己的脸,好像马上就要发脾气了,这时一个舒缓的声音在扬声器中响起:“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任务指令长尼克·桑塔纳回家。”

随即响起一片掌声,桑塔纳从舞台上走下台阶,费力地穿过观众,亲吻问候他的妻子。离开礼堂时,他们挥着手,对全世界的直播观众告别。

欢迎格里格·乔治奥德斯。掌声,亲吻,退场。

他们肤色红润——意识上传的副作用——几乎让人以为这些意识宇航员的工作,不过是躺在外星海滩上,喝冰镇果汁、朗姆酒而已。

安诺·苏查。掌声,亲吻,退场。

卡拉·陈。

薇芙·弗兰德斯。

薇芙终于找到了他们。“乔尼⑤!”她叫着跑向他。乔尼?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他走过去,原本只想轻轻在她唇上吻一下,但是她热情地张开双臂环抱住他,投入地吻着他。薇芙在脑业公司的上级们大概不会欣赏这种偏离程序的场面。

她弯下腰,抱着斯蒂维亲了亲,亲在那条从右侧太阳穴到头顶发际线的伤疤下面。而他两手紧贴身侧,死死盯着前方,身子扭来扭去。当他们三人迈步走向出口的时候,乔纳森忽然发觉,他们投射出来的映像——幸福家庭的重聚——跟这个活动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假象。

乔纳森向上凝视着骑跨在自己身上的薇芙:一串汗珠沿着她的鼻尖滴下,蜜色的头发垂下盖住了半边脸。她呻吟着,他不断深入,回应着她。她以前这种时候从不说话。而且通常情况下是他在上面。当他努力地试图把她带到高潮的时候,她最多只会闭上眼睛,侧过头去哼哼。但今晚她用力拍着他的背,拉扯着他的头发,尖叫着一连要了两次。

“哇!”他说。

她花了一分钟喘匀呼吸,然后撑在胳膊肘上,撩开眼前的头发,“怎么了?”

他笑了,“就是……哇,棒极了。”

“以前没有这么棒?”她听起来好像是生气了——不,是困惑。

“我们已经多久没有……更别说两次了。”他说。在她去执行太空任务的前几个月,他们已经互不说话。他也搬到客房去住了。

“真的?”她停下来,好像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以前的关系不融洽,又好像被自己的记忆惊讶到了。她的面色逐渐变得苍白——脸上的呆滞使他想起斯蒂维发病时的表情——她背过身去,把自己紧裹在被单里。

“嘿,对不起。”他说着,按摩着她的肩。

她耸了一下肩,弹开他的手,“让我自己待着,乔尼。”

提到之前的不愉快后竟变得这样。他再次想起刚刚她脸上的那种空洞苍白的神情。她似乎是为了迎合他所提到的俩人间的问题而调整自己的态度。

“薇芙?”几分钟之后,他说,“关于意识的上传展开……”他很纠结要不要提起。意识展开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上一个任务中,她的意识曾经进入一个机器人海洋探测器,游弋在一个海王星大小的海洋世界的深处。再之前的一个任务中,她的意识栖身于一个飞行器,飘荡在一个坚硬的金刚石行星的红色苍穹。但这次任务与以往不同。这次他们将她的意识分解成像素,以数据流的形式传入一个超大质量的黑洞……谁能够设想,霍金的理论①使得借助奇点发射的X射线来重组宇航员的意识成为可能。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由于物理定律在视界线上是失效的,所以人工智能甚至可能在意识展开之前就已经开始重构了。在他们收回并重新组合薇芙的意识之后,她到底还有多少记忆?

“你也看过新闻发布会。”她说,预计到他会提这个问题。

没错,他确实看过那些人拿着稿子照本宣科。每一个意识宇航员都会把这段经历说成是“语言难以描述的”。在开始讲述之前,通常是一大堆腻腻歪歪的禅宗术语:“无形之味”“有质之色”“极静之感”。莫名其妙。他很确定在黑洞的另一面肯定没有这种东西。如果有任何有利可图的消息,脑业公司——作为一个已经进行了数十次外太空行星任务,并且从其中的矿物开采活动中赚取了数十亿利润的公司——绝对会封锁消息。

“没仔细看。”

她叹了口气,“行行好。睡觉吧,乔尼。”

他考虑着要不要再问一问,转念一想还是决定最好给她一些时间。转身背对着她,他又想起刚才那个瞬间。当他提到两人之前存在的问题的时候,这个消息似乎是在她的虹膜上写入了一下,然后她的行为就都改变了。

他感到一阵寒意,拉紧了毯子。

他醒了,發现床是空的。时钟显示是6:24,这让他感到很奇怪,薇芙从来没有在七点半之前起床过。

盘子在厨房里哗啦作响。听到她在厨房里说话,他赶忙躲进客厅。

“想象你顺着一个没有尽头的瀑布向下坠落。”她用朗读童话故事的欢快节奏讲述着,“在一个无限深的井里垂直下落。你已经没有了坠落的概念,一切都变得不同。那种感觉就像……成长,就像以指数级增长来填满空白的虚空。”

把门推开了一英寸,他看到薇芙和斯蒂维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斯蒂维穿着他的大圆点连体睡衣,她正用勺子把燕麦粥喂进他嘴里。通常,斯蒂维拒绝乔纳斯之外的任何人喂东西给他吃——也从来不吃热乎的燕麦粥,只吃冷麦片——更不会在这么早的时间吃。

“你做饭了?”乔纳森问。他从来就没见过薇芙哪怕是煮一壶水。

这句问话引起了一个停顿。和昨晚一样的困惑表情又回来了,好像她正在对一个命题进行思考。

“我正在努力翻开生活新的一页,”她说,“我们的培训包括烹饪。”

“是吗?你的身体六个月都没动过。”他把燕麦粥从锅里舀到汤碗里,“还有,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起得这么早了?”

又一次短暂的停顿,“我说过了,新的一页。”

他坐在她旁边,“薇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他用下巴指了指正盯着自己在银匙里映像的斯蒂维,“我听到你对他说的话了。你在说什么?”

她笑了,“难道你没有好奇过,从他的视角看,世界是什么样子吗?他感知事物的方式或许跟我们差不多,或许有一些不同的……侧重点?”她边说边抚弄着斯蒂维沙棕色的头发。他毫无反应,继续研究着勺子。

车祸发生后,薇芙归罪于乔纳森,对他关上了心门。更糟的是,当孩子出现病症的时候,她选择了逃避。脑创伤之后,男孩越来越少说话,大多数时间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映像。他不再与人进行眼神接触,还时发痉挛昏厥。最终的诊断是:伴有严重神经功能缺陷的获得性学者失调症①。

“我给他讲故事可以刺激他,”她说,“你也应该试试。你知道,还是有一些康复过来的病例。”

实际上,乔纳森早就研究过相关文献——当然还有统计数字。获得性学者失调症病例本就稀少,康复的病例更是寥寥无几。

“把他当成一个成年人那样跟他对话,会有些帮助。”她说。

“薇芙,我就是一个成年人,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充满敌意?”

“跟我讲讲意识展开吧。你刚才在描述的就是这个,对吧?”

“你消停一会儿吧,可以吗?”

“我在担心你。”

她的手猛地拍在桌子上,“我说过别提这事儿了!”她冲出厨房,拖鞋哗哗地踩过走廊的硬木地板。她何时开始穿拖鞋了?他记得自从两人在一起以来,他就一直拿她光脚踩在地上的脏脚丫开玩笑。

斯蒂维发出哼哼声,把勺子靠近了脸,“你的房子遭到了超级白蚁的袭扰吗?”他问自己的映像,“地基受到了损害吗?不必为此烦恼失眠!只需一个电话,我们就会派一只萤火虫型探测器,来执行一个免费的嗡嗡扫描。无须担忧,绝……”

“我出门了!”薇芙在走廊底下喊道。

现在这个薇芙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那么,你觉得哪里有问题,乔纳森?”吉姆·卡德威尔医生说。卡德威尔穿着一件敞着领口的老式白色衬衫,紧身便裤,身上俗气的花香古龙水味道搞得乔纳森几近作呕。他跷着二郎腿坐在两人对面。

“她的行为,”乔纳森说,“有些……怪异。”

“详细讲一下?”

“她非常关注斯蒂维。有时我在房间外面能听到她对他低语,可是一旦我进了房间,她马上就不说了。”

他说话的时候,薇芙一直恶狠狠地盯着他。她剪短了头发,梳成了中分。

“所以她花了更多的时间陪斯蒂维——正如你以前所希望的——反而成了你的困扰?”

“不,不是这样……”他摇摇头,“她还变成了素食者,在床上吃涂了花生酱的饼干——搞得到处都是碎屑——她之前可是一直讨厌花生酱的。”

“她开始健康饮食,这个也让你不快?”卡德威尔医生说。

“不,不是这样。还有其他的很多事情。我没法明确指出是什么,但是,整体说来,她……通情达理了。”

“你真够可以的。”薇芙对此嗤之以鼻。

“继续。让他说完。”卡德威尔说。

乔纳森不愿意继续列出所有其他微妙的差异。每当他提到任何关于两人情感“隔阂”的事情,薇芙都会调整她的行为,以匹配他的预期。要是这样下去,他就永远也别想搞清楚真相了。这次与卡德威尔面谈后,薇芙也许就会改回来,继续吃肉,戒掉花生酱。

“就这些。”他说。

“你有什么要说的,薇芙?”卡德威尔说。

她怒极反笑,“我对此非常困惑。多年来,他抱怨我没有好好陪斯蒂维。他甚至指责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因为我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对他来说,我不接近斯蒂维是不对的;我现在接近斯蒂维也不对。还有,他以前花了多少时间教育我注意饮食?可是当我真的做出改变的时候,你猜怎么着?还是我的不对。自从我回来,他就越来越奇怪了。然后他曲解所有的事情,认为都是针对他的。”她转头面对着他,鼻孔几乎要喷出火来,“让我来给你讲一个新鲜事儿吧,乔尼。世界不是绕着你转的。”

自从她早上冲出家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痛骂他——他忍不住觉得,这跟他刚刚向卡德威尔抱怨过她的新态度太过“通情达理”有关。

“任务结束之后……”薇芙说。她的下唇颤抖着,停了一会儿,“我必须承认当我回来的时候世界似乎有所改变。这难道很疯狂吗?他们把我的意识送到黑洞的巨口中,老天爷!进入了另一个宇宙!在我经历这一切之后,竟然还一点儿都不得清闲?”

“正因为脑业公司重构过你的意识,”乔纳森说,“如果哪里不对劲,我们就更应该小心对待——”

卡德威尔医生举起手。

“你们两个都停一下,听我的,深吸一口气。”他自己吸了一口气,“有时夫妻分开之后,俩人都会有所改变。所以需要艰苦的努力来保持两人之间的理解,而这种理解才是美好婚姻的基础。在我看来,乔纳森,薇芙正在做出重大的让步。她正在采取措施,来解决一些长期存在的问题。她正在努力寻找一种方式,来帮助你们俩摆脱斯蒂维的车祸阴影……”

乔纳森转了转眼珠。卡德威尔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复杂的谜语,但其实事情再简单不过了:车是乔纳森开的。薇芙一直把斯蒂维的病归罪于他。她一直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他觉得,她会永远这么想。

“对于一個离开地球去旅行,然后从……那样的地方回来的人来说,以全新的视角看待生活,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卡德威尔继续道,“同样的道理,你,乔纳森,被迫从演员协会辞职——离开你热爱的工作——来照顾斯蒂维,在过去六个月里独自挑起照顾儿子的重担,有一些难以排解的怨恨,这也是自然的——再自然不过了。还有薇芙和苏查先生之间的不适当关系的问题。”

“又来了,”他说。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薇芙去年跟意识宇航员安诺·苏查的一夜情问题。卡德威尔武断地把他们之间所有的问题,都归结为乔纳森想要惩罚她的不忠。

“只有到了你能掌控愤怒的时候,乔纳森,你才能真正战胜它。薇芙正在尽力挽救你们的婚姻,难道你不能也做出点努力吗?”

乔纳森小心地抱着一瓶赤霞珠,跟薇芙一起踏上台阶,走进这座复古红砖殖民地风格房子的门廊。薇芙把头发染成了浅金色,穿着粉红色的背心裙,戴着蓝色边框的平光眼镜(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追逐时尚潮流了?)。在他抱怨过她和斯蒂维说悄悄话之后,她改变了她的行为,似乎变得更愿意跟他交流了。她跟他分享对于成为全职妈妈的恐惧,谈到想要去夜校学习艺术史的课程(她之前从来没有表现出对艺术的丝毫兴趣)。她还计划一家三口一起去基里拉——一个黑海边上的乌克兰港口城市——拜访她的远房亲戚(薇芙从来没有提过她在乌克兰有亲戚)。“等我们到了那儿,晚上去黑海裸泳。好不好啊,乔尼?”他点着头,假装对她这种新出现的真诚非常满意,这样她就不会意识到,他其实依然怀疑她有所隐瞒。

大门打开,进门处就挤着十几个客人。看到乔纳森和薇芙走进来,尼克·桑塔纳大叫道:“薇芙!这里!”桑塔纳和其他几个意识宇航员靠在长椅旁,举着两杯橄榄马提尼。背景音乐是现代爵士,歌声婉转,舒缓抚慰。薇芙从宾客们中挤过去,帮尼克接过其中一杯马替尼,一饮而尽,纵声大笑。乔纳森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喝水果鸡尾酒以外的饮料。

他好不容易挤进厨房,把带来的红酒放在厨房中央台子上的一堆酒中。他发现安娜·乔治亚德斯站在窗边,嗅着药瓶中的吸乐死①。

“白葡萄酒还有吗?”他说,“要不我打开这瓶?”

“来一口?”她吸着鼻子说,“我们买了好多。要是等会不够吸,外面车里还有一大盒。”

“不了,谢谢。我才不吸这玩意儿。对我来说,仅仅让脑子迷糊三十秒解决不了什么。”她的眼睛红红的,一定是刚刚哭过,“哎,你怎么了?”

她颤抖着端起一杯棕色液体,看起来像是纯的苏格兰威士忌,“我很高兴你在这儿,乔纳森。”她走过来,好像想要拥抱他,他马上后退了一步。现在薇芙已经回心转意了,他们俩都想挽回婚姻,他和安娜之间必须到此为止。

“我不是想……”安娜说,“我……我只是如释重负,终于有人可以让我说说这事了。”

“怎么了?”

她指着旋转门,说:“你听到他在外面说话吗?”

格里格的笑声回荡着。

“格里格?”

“他以前哪里是聚会的焦点?”她说,左边嘴角抽动着,“我是说,你了解格里格。他一直是那么……沉默寡言。”她啜了一口酒,“就像一个榆木疙瘩。”

他想她是否还在吃安定神经的药。她真的不应该喝酒。

“这只是一个小问题。自从他回来,很多事情似乎……变味了。你有没有想过,乔纳森?”

“想过什么?”他问。袭来的恐惧感让他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他知道她将要说出来的是什么。

“当他们回收一个人的意识的时候,是把很多部分,一点一点地……”她停下来,好像害怕大声地说出来会使得这些话成真一样,“人工智能必须精确地、完美地检索和重组神经模块。也许……也许他们搞乱了什么。或者丢下了他的一小块,细微到无法探测……但是又是很重要。你懂我的意思吗?一块让格里格之所以是格里格的部分。或者……也许他们带回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因为看到了他惊恐的表情,“薇芙也是?”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你和别人说过这个吗?”他说。

她点点头,“我对卡拉和莫妮卡提到过,但是……”

“但是什么?”

“她们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好像我才是有问题的人,好像我需要调整安定药的药量。”

厨房门打开了,薇芙把头探了进来,“怎么这么久?哦,你好,安娜。”

安娜呆住了。

薇芙也停住了,来来回回地看了看他们两个,“快点,乔尼。你都要错过聚会了!”

她一直等着他,两人一起走进客厅。他一进去,几名意识宇航员就停止了交谈,仿佛害怕他会听到他们的谈话。薇芙一下子坐到莫妮卡的膝上,咯咯地笑着。

“来吧,”她对格里格喊着,“要有歌!”

格里格笑逐颜开,“于是就有了歌!”他打了个响指,在预置的管弦乐伴奏下,开始弹奏起虚拟钢琴来。

薇芙从长椅上跳下来,抓住乔纳森的手,把他拉到屋子的中心。“來啊,乔尼。”她说。薇芙什么时候开始跳舞的?

他迟疑地踌躇着。

“哎呀,来嘛。干吗这么紧张啊?”她说。

“可是我不——”

“算了吧!”她推开了他。

代替乔纳森,她和卡拉走到客厅的中央,摇动着肩膀,像女学生一般蠢蠢地跳起舞来。但是薇芙根本跟不上卡拉的舞步。

一曲终了,两位女士鞠躬谢幕,其他的人一起鼓起掌来。

格里格换了一支慢曲弹奏。

“噢,我爱死这歌了!”薇芙说。有吗?薇芙喜欢读书、远足和数学,他都不记得她听过音乐。

她把一把软垫椅子拖进虚拟钢琴的投影区,仰躺在上面,模仿着酒廊歌手的表演。

安诺·苏查和他的妻子跟其他人一起,站在钢琴周围欣赏。乔纳森想知道,安诺是否向他妻子坦白过他和薇芙的事情。他应该揭发这个家伙吗?他很想这么做,但是他已经答应过薇芙不再闹事了。

一曲终了,薇芙走过来,在安诺妻子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柔软的吻,换来几声惊呼。

他再也不能忍受了。这不是薇芙。

“别当真,乔纳森。她喝多了,如此而已,”卡拉说,“哎,你要去哪里?”

他推开她,冲了出去,连身后的门都没顾得上关。

当乔纳森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发现斯蒂维正和电子复制人一起玩,堆着彩色的积木,保姆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男孩建了一个四尺高的锯齿状结构,一种乔纳森之前从未见过的塔状物。

“您能相信吗?”在他登入交互式网站支付保姆费的时候,保姆小声对他说,“有些事情改变了。”

“什么意思?”

“你好,爸爸。”斯蒂维说。

乔纳森心脏漏跳了一拍,“你……你好,小健将。”

“小心,”斯蒂维说,“我可不想让它塌了。”斯蒂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在这个建筑的顶部又放了一块积木。

保姆离开后,斯蒂维继续堆积木。男孩身边的闪烁的全息影像来回摇摆,不太对劲。在斯蒂维摆放积木的时候,他吹起了一个熟悉旋律的口哨,是驱虫公司广告的伴奏音乐。乔纳森以为他会再次开始复述广告语,但是他没有,而是轻声地对全息影像说:“想象你顺着一个没有尽头的瀑布向下坠落,斯蒂维,在一个无限深的井里垂直落下……”

他在摇摇欲坠的塔顶,又放了一块积木。

“你没有了坠落的概念,一切都变得不同。那种感觉就像成长……就像以指数级增长来填满空白的虚空。你可以感觉到其他意识宇航员在远处陪伴着你——但是其实这里既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所以也没有所谓的远处。想象你就是宇宙,斯蒂维,然后在永恒一般的漫长中,你终于意识到,陪伴你的那些人,不再是你的那些朋友了。他们已经被替换。你是这个新宇宙的原住民,他们进入你的身体,成为你的一部分——他们与你完全不同。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一个跨越分歧的共同之处:探索、殖民、征服的渴望。当你感受到自己历经千载,被回传重构的时候,斯蒂维,你从永恒之梦中醒来,附身于心智的条缕之上,某个东西也一并到来。你已经并将永远不复昨日了,宝贝。因为你知道,你打开了一扇门,给他们指明了一条穿越而来的坦途。”

斯蒂维继续低语着,在塔顶上放置了另一块积木。整个建筑摇曳着,但是依然稳住了。乔纳森觉得自己的心跳强得要把塔震翻了。

脑业公司到底从黑洞的另一面传回了什么东西?

他的手机响了。

“乔纳森?我是安娜。你还好吗?”

“我……我不知道。”

“我这里不安全,我们都不安全。得赶快离开。我来找你。”

“什么?安娜——”

咔嗒,电话挂断了。

他跑到卧室,打开衣柜门,推开表层的旧运动衫,下面遮住的是他几个星期前就打包好的行李箱。他把箱子拖到客厅,想要帮斯蒂维收拾行李。

然后他发现薇芙在这儿。

她抱着双臂,站在门口。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说,“哦。”她看到了行李箱。脸上浮现出他看不懂的表情。

“我要走了,”他说,“我们要走了。”

“其实我并不吃惊。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和安诺所犯的错误。但是斯蒂维不会走。”她说,“是不是,斯蒂维?”

斯蒂维背对着他们站着。积木塔已经倒塌,电子复制人也消失了。乔纳森弯下腰,递给他控制器。

“不再需要这个了,”斯蒂维说,“你拿着吧。我要留在这里。跟妈妈一起。”

乔纳森的肌肉抽动起来,“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对薇芙说,“你是谁?”他扔下行李箱,跑向她,抓住她的肩膀,“你对薇芙做了什么?你对我妻子做了什么?”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好像没有想到他有胆量碰她。接着她突然笑了起来—— 一阵尖锐的笑声,让她笑得弯了腰。“哦,乔尼。”她说,眼泪从她的脸颊流下来,“太戏剧化了吧!这一点也不像你。我只是换了一个发型、一身衣服,仅此而已。”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质问道。

“我是薇芙!我一直是薇芙!”她说。他能看得出她微笑背后的愤怒。

“那个抛弃她六岁的生病的儿子而逃走的薇芙吗?”

她忽然畏缩了,好像他击中了她的软肋,她的微笑也消失不见。

“斯蒂维复述了你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说,“关于打开门,关于入侵。”

“你看,这样就没意思了,乔尼。我告诉过你,那只是我做过的一个关于意识展开的梦而已。”

“对,然后你感到很有必要和一个生病的、敏感的孩子分享你的噩梦。你真是年度最佳母亲。”

“你告诉我他有没有好转!你看看他!”

“你对我妻子做了什么?薇芙在哪里?”

“老天爷!你从来不了解薇芙!”她尖叫着,鼻尖贴着鼻尖地跟他对峙着。她蓬乱的发丝遮着一张混合着憎恨、恐惧和其他无法识别的东西的脸。这一刻,他真的认不出,站在面前的是谁。

斯蒂维开始大哭起来,“你走吧,”他对乔纳森说。男孩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都看不出五官了。“求你了!”

不!她——它——也偷走了斯蒂維。

“你原来不是希望我改变的吗?”她说。

他需要远离这个……偷走了妻子身体的东西。在他拉着手提箱出门的时候,安娜把车停到了路沿石上。她下了车,帮他把行李放在后备厢里。

“我来开车。”他说。

他们加速开走的时候,乔纳森余光看到薇芙站在人行道上,看到她脸上疯狂的表情。他大概可以读出她的唇形,“你对我丈夫做了什么?”她似乎尖叫着,虽然他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安娜,还是他自己。

他们高速行驶在一条没有路灯的土路上,两边都是哨兵一样高耸的松树。他猛踩着油门。安娜的姐姐在博卡内格拉湖的郊区有一个小木屋,离薇芙和其他意识宇航员足够远,可以让他们有时间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安娜靠过来,好像要吻他,“放松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他把她推开了,“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知道。但是恐怕……”她说,“我们和他们在一起,多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也许脑业公司也不知道意识宇航员们到底怎么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她说,“我确定脑业公司一定知情。”

“我们应该给媒体打匿名电话。”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不能把它关掉吗?”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求你了。”

有那么一秒钟,他没明白她的意思。不过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后座,他看到斯蒂维的电子复制人安静地坐着,来回摇晃着,盯着车窗外。“我记得你说过你讨厌那个东西。”她说。

他说过吗?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复制人会困扰到她。他倒是觉得,从激活它到现在,自己的心情平静多了。

“安全带,”他说,“系好安全带,斯蒂维。”

“乔纳森,这只是一个全息影像。”安娜说。

他顿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仿佛犯了什么错儿一样,内疚的感觉涌上来。

他的手机响了。未知来电。难道是她?他接通了,又不敢说话。

“乔尼?我是吉姆·卡德威尔。薇芙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在担心你,我也是。她告诉我你说了些什么关于外星人入侵的话。我们需要谈谈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在希格斯医院见,就在——嘘!”

“什么?”然后,他听到背景音里有一个声音,虽然很微弱,也使得他手臂上的毛发直立了起来。有人在咯咯地笑,是薇芙,还有安诺。被蒙住的大笑声,好像一只手盖在话筒上。

“乔尼,你在吗?”卡德威尔医生说。

他挂掉了电话,把手机从窗口扔了出去。

“你在干什么?”安娜说。

“你没听到他们吗?”

“谁?”

“卡德威尔医生,还有薇芙和安诺。他们是一伙的。”

安娜松开了安全带,后背靠着车门。

这时他想起卡德威尔医生在电话里叫他“乔尼”。可卡德威尔一直称他为“乔纳森”。他想起了聚会上的人,紧盯着他,笑得何其放纵。尼克的歌、卡拉的舞蹈。全是在做戏,都是为了骗他。

他们不是本人,他想。

入侵者已经来了。他们无处不在,窃取着身体。

他努力打开一瓶吸乐死,想让自己冷静一下,这是刚才聚会上剩下的存货。他深吸了一口,猛踩油门,余光瞟了一眼安娜。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摇着头,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不”。

“有什么问题?”

“你……你在磕吸乐死!”

“那又怎样?”

“你说过……你不吸这东西。还有那个斯蒂维的电子复制人。你说你讨厌那个玩意儿。”她说,“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

他猛踩刹车,车子尖叫着停下来。

“什么?你在说什么?”她的恐惧好像会传染,他的心跳声压过了她的回答。他伸出手去碰她的肩膀。而她尖叫着,踢开车门,逃走了。

“安娜?”他从驾驶座那边跳了出来,“安娜!”但是她的身影早已经越过松树,没入了黑暗的森林。

黑色的道路延绵向前。斯蒂维……不,不是斯蒂维,他提醒着自己……在后座上左摇右晃。

乔纳森知道,他必须换一个目的地了。安娜会报警说她的车被偷了,会告诉别人他要往哪里去。警察可能已经在搜捕他了。不,他必须去某个地方,某个他谁也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这样,他就不会察觉到那些细小,但无疑存在的差异,还有这些差异所意味着的东西。然后,也许,他可以退回到一种拒绝一切的状态,忘记所了解到的真相;忘记那扇已经打开了的门和源源流入的外星人,以及由此带来的,对一切的威胁;忘记世界将在他身边崩塌陨灭,却无人知晓。

他一直行驶,抬头看见一条钻入山体的隧道。

他关掉了车灯,踩下了油门,加速冲入黑暗的入口。他感觉,好像自己在黑洞边缘渐渐消散,每一部分逐渐瓦解。好像他的意识被展开上传。他想象这条漆黑的隧道,通向的是一条繁星闪耀的苍穹下空旷的乡间大道。在投身于黑暗之刻,他想知道的是,当他现身在另一边时,是否仍然是自己。如果不是,他会成为谁,或者成为什么。

【责任编辑:李 晶】

①斯蒂维是斯蒂芬的昵称。

①量子纠缠,指两个相互连接的粒子,可以不受空间距离的限制,实现相互影响。量子纠缠可用于安全的传输信息的加密技术,可以在不违反相对论的情况下,实现超光速实时传递信息。

②伏里克(flik)是射电天文学中一个光谱辐射或光谱的单位。最早由洛克希德公司发明,现在被广泛采用于许多射电天文学领域。

③射手座A是位于银河系中心,射手座和天蝎座交界处的一个巨型天文射线源,通常被认为是一个超大质量黑洞。

④视界线或称事件视界(event horizon),指黑洞的边界。在此边界以内的光无法逃离,外界无法观测内部的事件。

⑤乔尼是乔纳森的昵称。

①这里指的是霍金2016年在《每日邮报》上发表的最新理论。他认为发送过去的信息不是消失在黑洞内,而是在视界线上。之后则以一种混乱的形式返回到宇宙。重解这种信息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仍然是可能的。

①获得性学者失调症(Acquired Savants Disorder)也称为获得性学者症候群(Acquired Savant Syndrome),指因脑外伤等而导致的学者症候群(Savant Syndrome)。学者症候群是一种发展性残障,例如孤独症谱系障碍的人,而又表现出远远超过正常的能力或者天才。

①吸乐死(In-Bliss),也有人译为“极乐”,是一类俗称“浴盐”的毒品中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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