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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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世界
2018年06月04日 22:20

奖征文 《尘泥之别》 某一扇门你已经永远关上,也有一面镜子徒劳...

海杰 海大

某一扇门你已经永远关上

也有一面镜子徒劳把你等待

十字路口向你敞开了远方

——博尔赫斯《边界》

三年前,在一阵人工智能浪潮的冲刷下,我再次下了岗。说实话,这年头,像我这般毫无一技之长,只不过读过几本书,肚子里多了些故事的人,真是什么也干不好。不得不承认,有些人脑子天生就学不好理工科,而我正属于其中,因此高大上的职业今生与我无缘。技术进步就像旋风在刮,所谓的人工智能,压得我们这些人简直透不过气来。各行各业都是如此,职业门槛在那些金属脑袋面前简直不堪一击,而它们又表现得像无所不能、任劳任怨的奴隶,于是在整个世界两难之际,一位伟人做出结论,“人是多么宝贵的资源,你们竟然只用来算账和打字?”

深思熟虑后,凭着侍弄花草的些许经验,我顺利通过南山公墓的招聘,成了一名守墓人。当保安的朋友觉得我这是消极遁世,那显然误解了我。是的,我确实身心俱疲,不愿再反复折腾,参与这场反复溃败和收编的游戏,所以决定在此消磨余生。至少,我觉得活人可以用机器来看护,而死人则不行,用一堆钢铁向死去的人献上鲜花,那是下一个文明该做的事情。

总体而言,这里工作环境令人满意,宁静的山谷草地,清新的空气,没有高耸的坟堆和磷火,也没有松涛可怕的呜咽,月色下也可悠然散步,前提是你没有胡思乱想。干的活也很轻松,每天绕着巡查几圈,修剪墓地的草坪,清除墓碑上的鸟粪和蜗牛,偶尔停下来发发呆,或者无趣地端详墓碑上的照片和铭文,猜测主人生平所为,何故而殁。或者扫视四方,审视一片整整齐齐的方格,思量它们的主人彼此素昧平生,毫无交集,可如今紧密相依,似乎同为某个目标所吸引而来,而命运在开端之时便为其预定了一块方寸之地。墓碑朝向一致、排列整齐,它们凝视太阳东升西落,用摇摆的影子划出弧线,像是服从了某种深奥的秩序,向生命的源头展开回忆。

除了预定葬礼和节假日外,两扇黑黝黝的铁皮大门始终紧闭,只留左侧一道小门供来客到访。但说实话——我的前任也这样说,如今选择入土为安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除了这副皮囊越来越经用之外,处理它的方式也日益花样繁多:有的发射到了太空,作为卫星环绕地球;有的烧成灰之后,做成钻石戴在亲人手上;还有的冷冻在罐子里留着来日复活的念想等等。很多人会在正当盛年时深思熟虑,立下遗嘱,把毕生拼死拼活攒下的那些家当,无论多寡,安排得斤斤计较,却极少有人能在身前计划周详,为生命结束后留下的这具肉体——最后唯一属于自己名下的物件——安排个出路,就像终点下车后留在座位上的垃圾,都觉得自有人会处理。

我们的继承者,一般来说会留下我们那些值钱的物件,同时也负责处理遗留的不值钱的垃圾,通常是焚毁,这可能是人类从大自然观察到的第一种彻底消除存在的方式,所以当主人已死,烧毁附属他而存在的东西,便是将他们重新归于一个子集。很多安排都是惯例,大部分民族以入土为安,近水而居的民族则流行水葬。生命从何而来,便归何而去,从远古时期开始,人類为死亡发明了一整套定义,包括牺牲和殉葬,地狱和天堂。如今信仰已经崩灭,但我们心理还留着信仰时代之前的痕迹——万物有灵。烧毁身体代表死者人世关系的终结,而那一捧余烬则又代表剩余的精神之灵。

这一点上,人类的矛盾性又充分体现,抛开很大一部分人都怕灼痛的感觉不算,据我所知,墓地的价格是跟着阳光和地势有关,但问题是并非每个人都喜欢阳光和山顶,总有性格孤僻的人,如今几步方圆塞满八九个邻居,可有些人就喜欢宅在家里,根本就不爱郊外的山风和鸟语。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铃响了。陵园都快关门了,这个时候一般是不会来人的,而我通常也会提前半个小时在门口挂上提示牌,表明现在只出不进,而这个时候还要进来的人,十有八九是欧阳先生。

欧阳先生是个怪人,但很和气,我对他的印象不错,为他破例也不是一天两天。

我打开了门,没错,门口站着的果然是他。欧阳先生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壮硕,靠近时能感觉到溢出的旺盛活力,但他的眼神总有一股悲伤凝结的沧桑,好像永远都化不开。

半年前,三月份的时候,他第一次来,我远远看见他手捧寿盒,走在最前面,因为陪同才寥寥几个人,所以我略作侧目。除了人少之外,那场葬礼也很奇怪:事后我留意过,新树的墓碑上除了名字之外,其余都是空白,而且葬礼结束得比较匆忙,气氛也看不出有多悲伤,前后一直没听见什么哭声,总之应付的迹象很明显。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下午他又过来了,在墓前待了整个下午,直到我反复催促,他才离去。

之后他每过两三天就会来一次,从没带来过一朵花,但我能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悲伤。悼念之痛瞒不过一个守墓人的眼神,我见过很多在下葬时哭得昏天暗地的孝男孝女,也有豪掷百万买上风上水风光大葬的名门大户,但仪式就是仪式,生活就是生活。因此我对他这样的人心生敬意,从此也对他开了方便之门,告诉他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印证了我的猜测,他看上去又消瘦了一些,而憔悴的影子在他的眉间依然未见消散。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真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了。”他一见面还是客套话。

我摆了摆手,说了句,“别客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然后向着远处走去。

尽管我很好奇,但我从未想过刻意跟他攀谈,包括打探他为何频繁造访这里。每个人都有独属自己的伤心方式,这些都属于隐私范围,再说知道了对我又有什么意义?既带不来快乐,也分担不了悲伤。

他走得不快,脚步沉重,起地很低,仿佛绑着沉重的绳索,这条绳索紧紧拉着他,一步步把他拽向那新立的墓碑。很多次我看到他站在碑前一动不动,埋头思索,几乎是要跟墓中的亡灵交换魂魄。

或许是一位不肖子孙来祈求宽恕,我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刺痛,联想到自己一事无成,若换了自己在他的位置,怕是多半连来第二次的勇气都没有。有时我又不乏恶意地猜测,他多半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气死了他父亲或者干脆是个弑父的禽兽之类……

当我送走最后一批访客后,开始例行巡逻。深秋的傍晚来得很早,特别是郊外的山谷里,阳光已经被遮去一半。出于隐私,我远远地绕他而过,他此刻正坐在墓前。凭经验,我感觉他正在说话。

等我巡视完毕,整个谷底已完全被阴影充塞,挤出的阳光正加速向上攀去。

我回到小屋,漫不经心地坐进了按摩椅,顺便打起了盹。按照以往的经验,再过一会儿他就要离开了,门禁的遥控器躺在我右边茶几上,当他走过来把我叫醒时,就要准备晚饭了。

但我是被一阵冷风吹醒的,睁开眼几乎一片黑,按摩椅早就停止了工作,门还是开着。我看了看门外,起雾了,除了隐约的乳色,一片空无。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激灵,果不其然,遥控器还在原地没动,那就意味着欧阳先生还没有离开。

几个念头在我心里快速闪过,我赶忙拿起手机和强光手电筒,冲了出去,同时心中懊悔不已:那家伙可千万别在这里寻短见啊!

大雾就像从山顶泻下一般,在手电筒的强光下,显出了流动的纹路,光柱在前面徒劳闪耀着一片反光,除了脚下的台阶再也看不清他物。我凭着记忆小跑着,在反光之外,一座座墓碑于氤氲中显现黑影,就像套上一层外壳而变大,木然地从我身边扭曲而过,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突然前方也传来闪光,我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紧接着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我一晃手电照了过去,那脚步加快了节奏,一条身影从夜雾中踏了出来。

一路上我强忍着的惶恐,如今看到他安然无恙,已化成了满腔的怒气,我打算出口训斥,然而看到他那悲伤又略带歉意的眼神,心里又软了下来,于是把头一扭,粗声道:“都几点了,你还没走啊?”

他连说了几声对不起。然后跟在我后面,用手机照着路,紧走快走,我们就这样一路回到了小屋。

他正准备往大门口走去,我叫住了他。

“别走了,下山的路都被雾封死了,现在开车太危险。”

“不碍事的,我慢点儿开就是了。”

“那可不成,出了事故我可没法交代。”我突然生出一定要留下他的想法。

“你想想看,我这本来是下午三四点就要清场的,你这个时候回去,摆明了是我失职,查起来我是脱不了干系的。”

他大概也心里有愧,没作声,算是默认了我的提议。

回到屋里,我给他泡了杯热茶,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很有礼貌但不装腔作势,给人距离感却不夹杂情绪,这是我喜欢他的地方。

“今晚你可以在沙发上对付一下。”我说道,“当然不是怠慢你,我没有多余的床给你,被褥也只有一套。”

“那肯定没问题。”他连声道谢。

我关上门,屋子一下暖和起来,门缝里丝丝雾气钻了进来,一遇到灯光就迅速消失不见。

他说自己晚上一般不吃饭,我也没勉强,自顾自地煮了点儿东西吃。这期间他依然靠着沙發,一副出神的样子。

看得出来,他不善于言谈,或者说他如今这个状态根本没心思与人虚情假意,这脾气正好与我相合。但是毕竟同在一个房间里,我身为主人不好冷场,想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欧阳先生,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话说完我就后悔了,这算是一句没用的套话,人死了不能复生的道理每个人都懂,悲哀的理由却各有不同,真正的悲伤不是做给死者看的,更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要给自己一个借口。从某种意义上说,活着这种状态属于自己的只有一小部分,其余的部分都在别人的世界里,当你抽身而去,以你为核心的小世界就塌陷了,而为了尽量地维系这个世界,别人就要加倍强化你的影子,这个借口就是悲伤和留恋。

他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说道:“事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是真正的好人,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虽然你从未问过,我也看得出来你有很多疑惑。”

我听了心里一紧,刚要说些什么,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眉头微皱,开始讲述起来。

“大概二十年前,那时我还年轻,得了一场大病,近乎不治之症。说它是不治之症,那是放在四五十年前,所幸的是当时医学昌明,总算是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凡事都是有代价的,生老病死会被一时击败,但永远不能被掌握。于是两年前,正当我工作上志得意满,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我的病再一次复发了。

“说到复发,也是讽刺,二十年前同样的病如果放在今天来治疗,会比当年处理得干净的多——医生是这样说的。但我想,只是或许吧,当年的医生也说过很有把握,可再有把握也没法去断言时间的阴谋。

“当时的事实就是,我已经没法再运用普通的治疗方法了,干细胞替代、基因编辑等等,已经无法挽救我这副崩溃的身体。我的主治医生告诉我,即使最先进的稳固疗法,成功率也不足百分之十,鉴于我情况特殊,他推荐我两个办法——要么把身体冷冻几十年等后续技术研发成功,要么使用尚在实验的‘备份疗法。”

说到这里,他脸上显露出茫然,眼神却发出亮光。

“备份疗法?”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我看过报道,这不是刚获准进入三期临床试验,号称“最有希望让人类接近永生”的医学大发明吗?

“没有那么神奇……”他摇了摇头,不解释具体原因。

“我那时怕死怕得要命,真的。人怕死不一定怕的是失去所有,有时更怕的是很多事情还没有去做。我那时觉得自己刚刚找到人生的意义,才被上帝眷顾,然后又被残忍抛弃……这种感觉,让我实在难以接受。

“说老实话,凭着直觉,我的第一想法是把自己冷冻个几十年。但是几十年后又是一个变数,是不是另一场等待先不说,即使我那时再醒来,我又还能做什么呢?我为事业做的准备,我的宏伟梦想,那时还值得一提吗?

“我的家人,父母和妻子儿女,在详细询问了技术细节后,反倒为我做了决定。在他们看来,我已经病入膏肓,‘备份疗法又没什么副作用,如果成功了,我换上一副新身体回到他们身边,即使中途失败,也还有冷冻方案作为保底。

“于是,决策就这样敲定了。多亏了这个科技时代,我出生时留下的干细胞一直保存在标本库里,如今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那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脑袋里传来阵阵刺痛,我摸了摸头,整整一大片金属外皮取代了我从脑门一直到后脑勺的所有头发和皮肤,像是贴肉戴上了个头盔。我才想起,我已经处于‘拷贝状态了。

“我知道,这金属壳子下面,是几百万根细如毛发的探针,深深地插进我大脑里面,它们在读取我所有的脑神经活动:我的所思所想,所有的表意识,以及那深藏于皮层之下庞大的潜意识海洋。”

欧阳先生说到这里,眉毛紧紧锁在一起,脸部则露出扭曲的神色,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痛苦。

为了舒缓气氛,我插嘴道:“人的记忆通过这种方式读取,真的可靠吗?人一辈子可没多少记忆能想得出来,很多事想起来也只是碎片,光靠你的回想转录过去,怕是不靠谱啊。”

“是的,一个人能想起大约二百件具体事情场景,数千件模糊的场景,剩余的经历则都被遗忘,而这种遗忘并不是真的被彻底抹去,而是转化为各种痕迹,进入潜意识之中,成为丰富经验的索引和各种规则。换而言之,你能记起的事情反倒并不重要,比如一个对过往完全失忆的人,却并不妨碍他对自我的感受和日常生活,妨碍的只是他不认识自己的身份,叫不出自己的名字,认不出自己的亲人而已。他的人格记忆,也就是本体感知是健全的,那么他就是自己。”

欧阳谈到这里,倒是解释了几句,不过他接着叹了口气,再一次露出悔恨的眼神。

我撇了撇嘴,心里倒不怎么认同。心想如果我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那我肯定不再是自己了,因为我的记忆全是充满了失败的负债,如果把它们忘掉,那倒是件好事,胜过了做我自己呢……不过转念一想,记忆是资产也好,是负债也好,终究只是生活账本上的符号,既然都清零了,说谈及感受那就有点儿可笑。毕竟,只要活着,生活就一直会继续,就像我现在一样。对还不起的债,人人都会找到赖账的借口,何必刻意區分主动和被动?

于是我知趣地没有打岔,只是默默为他添了一杯水。

“当时我脑袋很疼,但我内心充满激动和兴奋。那是个清晨,窗帘外天蒙蒙亮,房间里没有医护人员,我的家人还没来。大概是怕我乱动,我整个身体都被固定住了,但脑袋还能转动,头盔被一根线连着,我没敢做太大的动作。突然我眼角瞥见一道光在闪烁,忽而黄色忽而绿色,我微微扭头看去,看见与我并排的不远处,有一个半透明的长方形柜子,微弱的灯光正从它内部传来。

“我心里很激动,我知道那是什么。隔着半透明的玻璃,我几乎分辨出一条模糊的影子躺在里面。

“那是一副男人的躯体,或者说,是另一个我,正躺在里面。我几乎能感受到他传出的心跳声,几乎能察觉他呼吸的微弱起伏,洋溢的生命力正从当中向我展现。

“我就静静感受着他,全无陌生感。我闭上眼睛躺在这里,然而整个心思全在那边,就像出窍的灵魂渴慕着肉体那般自然。

“天亮后,医生和家属都到齐了。医生很仔细地向我们介绍整个疗程的步骤和注意事项。我听得很仔细,我的家人却表现得心不在焉,他们站在远处偷偷打量着那具柜子,全都掩饰不住兴奋之情,但见我看了过来,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竖起耳朵听医生的话。

“之后的一周时间,差不多都是调试的过程,我被要求看各种各样的卡片,有文字的有图画的还有不知所云的,或者被要求照镜子、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身体、被针刺冰敷和灼烧,又被要求辨认和触摸各种物体和图形,朗诵大段大段的文字——诗歌、散文、公文、字典,甚至胡言乱语。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引发的神经波动和调动的神经回路,都会被忠实地写入那具身体,所以我几乎是抱着十二分虔诚的心态投入。当我每一次耗费脑力时,电极放电的痛苦都会加倍,可我知道时日无多,就像把即将报废的卡车超载、鞭打矿场的死刑犯一般,尽力榨取这副身体。

“人最怕的是努力看不到回报,而我知道自己不存在这个问题,付出和报酬全在于我自己,我急于求生的灵魂是最忠实的工头。一个月后,我进入了下一疗程,我终于可以不用整天躺在床上,可以站起来了。

“你猜也能猜到,我第一件事是要做什么。我戴着那顶金属头盔——如今已被摘去了调试线缆,只需用无线传输维系数据通道——向那柜子走去,激动万分,简直就像找到了神圣约柜的所罗门。许多个夜里,我都会梦见咫尺之间的他,梦中的他,在雪山之巅,在彩虹的彼端,面容模糊但神采奕奕。在梦中,我完全忠实于他,依附于他,他就是我的王。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隔着玻璃。他那与我完全一致的面孔,白皙柔软,未经风霜。裸露的四肢插满了线管,头上则戴着与我一样的头盔,连着一根线缆,线缆没入柜子一角,我知道它的终点在哪儿——就在我的头上。有个灵魂在孕育成形,这条线缆把我们的心灵连在一起,如同脐带连着母亲。

“我轻轻俯下身,静静看着他,爱意汹涌。他睡得如此之甜,真像一株摇曳的水仙,我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但能闻到那呼出的鲜美气息。他的神情多么平静,就像饱睡的婴儿,从未染上忧虑和心机。我恍若回到了当年,守着摇篮边凝视着儿女的时光,那时我也饱含如此之爱……不,我比那时还要更爱,更爱眼前的人。他不是我延续的意义,他就是我延续的一切,是我人间王国的储君,是我全部的继承者,承载着我所有的梦想,带着我的痛苦、我的名誉,行使我获得救赎的权利。

“我靠着他,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的脑海剧痛,情感正一丝不留地向他流去,他一定是察觉到了,嘴角露出无邪的笑意,还有迷恋的表情。

“医生安抚着我,我猜医生定然见过相似的场景,并将其归于千篇一律的喜悦之情,可每条欢乐的河流又怎会有相同的浪花和漩涡?医生轻声地告诫我要控制感情,很快就要进入新的阶段,我需要更多的回忆而不是期望,回忆过往而不是想象,我要尽可能地回顾这一生,尽可能事无巨细,搜罗一切记忆的片段,因为,每一朵我记忆火花的绽放,都会蚀刻在我将来归宿的同一个地方。

“可我怎能完全照做?遗忘,有时候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人如果能有一次遗忘的权利,又怎么会不珍惜?我藏了私心,不对,不能用私心这个词,但人类的词汇又那么贫乏,完全找不到一个词来对应自我之间的关系。我顶住钻脑的疼痛,默默梳理着所有的记忆,从孩提记事的第一次,一直到如今,如一位临终的父亲默算着他贫瘠的财产,哪些要传给儿女,哪些要带走下葬。我刻意淡化那些痛苦的场景、那些让我痛苦的人,刻意去丰富那些疏忽的片段、那些一直心怀愧疚的人,就像一位老裁缝将一把尺子珍藏了多年,拿出来只为裁剪自己的寿衣。如果死后能去天堂,谁又愿意在天堂重拾遗憾?

“于是,一天又一天,我坐在他的身前,望着他紧闭的双眼,极力去拉动脑海中记忆的渔网。画面想象不能及的地方,我不厌其烦地喃喃细语,近乎语无伦次。

“渐渐地,他纯真的表情开始散去,这不可避免的事实让我有点儿忧伤。他的面容随着我的心情起伏,忽而欣喜,忽而茫然,忽而冷漠,忽而忧伤,他婴儿般的脸被强行加上了世故,越来越接近他注定要变成的样子。

“我一天一天衰弱下去,连续多日的精神损耗榨干了我,肉体也迎来了崩溃的前奏。那天早上,我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顿时大吃一惊!天哪,我已经认不出自己了。这些天来我无暇他顾,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的样子就和眼前的一样,可现在……不,不是这样,是他已经跟我完全一样,而我却已不再像自己了。

“我颤抖着走出来,再次坐下,一张熟悉的脸庞再度与记忆重合,然后两张脸一起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突然,它们一下消失不见了,我天昏地暗地倒了下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床上了。我想努力起身,可连眼皮都睁不开。但我知道病房里挤满了人,我听见他们在轻声交谈,谢天谢地,我暂时还不会死,不过也快了。可我需要庆幸吗?死,不正是我苦心盼来的解脱吗?

“医生在我的床前忙碌着,至少现在我还是他们的病人,我的治疗还没完成……不,是我们的治疗还没结束,我们还需要一次接驳——在我将死的那一刹那,他们之前告诉我,我会无缝连接一般从那具身体活过来,而在此之前,要确认我是否已经搬空了所有该搬的东西。

“我的家人围在另一处,我也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在讨论什么?我的父母在夸我,不對,是夸他长得和我完全一样。他们的语气里带着爱和骄傲,可是难道他们没发现吗?没朝我仔细看吗?他真的跟我现在很不一样啊!

“我的妻子说他很年轻、很有活力,就像刚与她相识那会儿。她之前一度很绝望,如今又重燃希望,想到与之共度余生,便勾起了少女时代关于睡美人的童话,在尸体上洒泪变成了吻醒白马王子,怎么不让人惊喜激动?

“酣睡的父亲多么和蔼可亲,我的儿子和女儿也在发表回忆,本来他们面临幼年失怙,何其不幸,当被告诉,他们的父亲不会倒下,要从这重新站起时,哪种壮举能比这更能满足孩子的自豪感?

“医生走时示意他们可以过来了,我竭力抬了抬眼皮,算是向亲人们打了招呼,明示他们我还活着,还很清醒。他们一个个过来握住我的手,摸着我的脸,细声安慰我,为我鼓劲。从他们的脸上,我看不到悲伤,只看到兴奋,还有跃跃欲试。我母亲开始讲起我童年的事情,父亲在一旁不停打岔;妻子吻了我的耳边,羞涩地说她期待一场新的蜜月旅行;孩子们被大人指使着汇报他们的好成绩,他们要求我用新的身体带他们去踢球,当作奖励。

“我勉强挤出了笑容,身体却打了个寒噤。

“那一天我都没站起来过,昏昏沉沉直到暮色降临。窗外的灯熄后,黄绿交织的微光又开始在我眼角闪烁。忽然,迷糊中我听到了一段声音,一种在这房间里从没有过的声音,正从那个鬼地方传来。

“我寒毛倒竖,顿时完全清醒。侧耳倾听,那声音细不可闻,又直入心底,像微风吹过,像细雨撒落,嘶嘶地又像蛇在爬行,那是谁在窃窃私语?我不敢将头转过去,也不愿辨得更清。终于,他咯咯地笑出声来了,他开始做梦,开始做梦了!

“我大声喘着气,配合着他的梦呓,直到四周再度死寂。在黎明的微光中,我挣扎着起来,向他挪去。他的脸上长出了威严的胡茬,还挂着一丝未褪的笑意,只是与从前相比这笑意已不再单纯,不再迎合我,而像是心满意足的讽刺。

“我毫不怀疑他灵魂的脐带已经从我身上脱离,更不怀疑他有随时醒来的能力。这具身体的反面写着我的名字,只等着我咽气就能亮出;要是在我死之前,他睁开了双眼,那我该去向何方?

“天亮了,医生又忙碌起来,我没提起昨晚的事情。不过我猜不用我告诉他们也能知道,一切都在监测之中。所幸的是,心灵的信息只能由心灵来解码,他们永远不知道我心思的内容。正因为如此,他们把握不了进度,所以在我这具身体死去之前,治疗不会结束,这是我唯一的底牌。我强烈怀疑,所谓的最终接驳的意义何在?也许只是一道审慎的结尾工序,甚至可有可无。更有可能只是人道主义,一种打着科学幌子的临终关怀。

“我装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告诉医生,有些东西实在想不起来了。他们因为出乎意料而显得束手无策,不停地问我问题,并一边调试着仪器。我成功了,他们显得十分紧张,两个大脑还在同步,如果我真的失忆了,那他也逃不了,一切努力将付诸乌有。我很清楚,我能瞒过任何人,唯独除了他,而他现在还没有醒来,所以成了我挟持的人质。哈,有什么能比要挟自己更为拿手?

“我努力控制表演的火候,不要显得太过火,得让我看起来还有希望,不会再恶化到彻底没救。要让他们觉得,在剩余的天数中,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小插曲,最终都会圆满的,是不是……这还是场冒险,是一场谈判,我挟持了他但不能继续伤害他的利益,而是要把保全自己当作将功赎罪的筹码。我要制造那假象,因为我害怕头盔被突然拿下,怕他们用理性撕去了容忍,扣动了狙击的扳机。

“这一次,我的家人终于直接围在我身边,他被暂时抛弃了。他们一个个面露愁容,小声啜泣,我终于成了病人,而不是一个存储器。我没睁开眼睛,他们开始小声争吵,相互指责。一个声音哽咽着说早知如此,宁愿我死了也别遭这份罪;另一个声音则在埋怨早该换个医生来看,也强过在这瞎折腾;然后他们又纷纷讨论如果现在取下那该死的头盔,会不会更有希望一点儿。泪水不断滴在我脸上,我心中说不出的痛快,觉得自己这才活得真切。

“他们走后,我在幸福中又开始惶恐。啊?不对!宁愿我死了?我死了谁活了?换个医生?换个更有决断力的医生?为什么取下头盔?给谁希望?我的心不停在颤抖!我浑身都在战栗!

“我真的倒下了,如果说之前我在伪装着支持不住,现在就是自食其果了,如今我得强装着自己能挺过来。每次来了探望我的人,医生也好亲人也好,我都不敢看他们的眼神,我真的没法确认,他们是盼我死,还是盼我活,或者是盼我活到一切搞定了之后再死?

“那一夜终于来临。我在发烧,睡得很不好,一直做梦。有几天我已经对他置之不理,完全忽视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天哪,我不该忘记呀,我疏忽了一个现实:他从未停下,一直在窥视我——所有的所有,连同梦境。

“连续的噩梦之后,我终于迎来了美梦。轻风吹拂的山冈上,我正在散步,前方大片洁白的云彩,那些云彩很低,像连着山坡和蓝天,我心情说不出的畅快,大步地朝着云朵奔跑,然后就踩着它们一朵一朵,向天空跳去。

“突然,蓝天化成了墨染,我心惊胆战,脚下的云一片片全都变成黑云,道道闪电在眼前亮起,轰轰的雷霆打在我的头顶!

“我吓醒了,还来不及睁开眼睛,那雷霆仍不肯放过我,还在我耳旁响着。我猛地扭过头,那黄绿色的闪光刺到眼睛流泪,一阵低沉如野兽的咆哮伴着闪光传来。

“我看到他了,五官扭曲,咬牙切齿。他手脚不停抽动,拳头捏得紧紧的。咆哮声中,我一步步后退,绝望的心情如同面对挣脱牢笼的猛兽。是的,他一定是对我的阴谋出离愤怒了!这些天来,我的心计已经彻底激怒了他,怒火已经点亮了灵魂之火!我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价值了,而且我还弄巧成拙……我再也藏不下去了。

“灯光渐渐暗淡下去,咆哮声告于平息,化不开的黑暗开始收复着失地。我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盯着他的脸动也不敢动。在跳跃的微光下,那张脸的表情开始变得柔和、令人玩味,就在我眼光准备移开时,他突然咧嘴笑了。

“我狂号一声,像是要把心脏都吐出来,我终于冲了上去,疯狂地踢打着连接那柜子的各种仪器,拔去各种电线和皮管,抄起身边能拿起的一切,杯子、花瓶、台灯奋力朝柜子砸去。

“玻璃粉碎了,红色的灯光亮起,照在他身上如同铺满了璀璨的钻石,他的眼皮急剧跳动。我没法思考,伸出双手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手深深陷入他的肌肤,一种难以分辨的触感涌了上来,分不清是手凉还是脖子发烫,收拢的虎口下传来的搏动格外熟悉。我的嘴唇被咬烂,血淅沥沥地滴在他胸前,血肉相连的兄弟啊,就跟着我回地狱吧!

“他脸上越发的狰狞,我大叫着用力,疯狂想压住他的气焰。远处的警报正在传来,我已经听见脚步声了,但他还不死心,还在咬牙切齿。一个念头向我袭来,我快速松开手,转身打开床边的抽屉,呼哧呼哧的喘息从身后传来。

“我没有思考,一刀插进了他的胸膛,他终于不再狞笑了,而是整个肩膀缩了起来,脸部开始扭曲抽搐。刀子拔了出去,紧接着我的心脏一阵绞痛,一股滚烫的热气喷了过来,视线顿时变得模糊,只看到他胸口上有如温泉流淌,淹没了我洒下的眼泪。

“我抬起手在脸上一抹,然后又是一刀插了过来。他大叫一声,整个身子直直地坐了起来,我们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于是我看到一双睁圆的眼睛,还有一张血污可怕的脸,这到底是谁的脸?

“门被撞开,一片亮光中,我倒下了,我最后的印象,只有急促的脚步和叫喊声……

“三个月后,我醒了,医生告诉了我一切,并向我道歉,说他们之前太急于求成,方案上太过激进,导致我的‘备份疗法失效。

“我非常诧异,追问他,那我的病是怎么好的呢?医生说前不久稳固疗法刚好有了新的突破,对我的病症恰好有奇效。我的家人也证实的确如此,可我还是不敢相信……”

“你不敢相信什么?”我听得简直连呼吸都忘记了,瞪大眼睛立刻追问。他的经历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出院那几天,我又竭力回顾了我一生所有的記忆,该记得的似乎一点儿都没少,但是多少和真假,现在谁又能证实呢?我隐约有个可怕的想法……我经常强迫症般一次又一次脱光衣服,想在身体上找到那夜甚至更久之前留下的痕迹,可这完全是徒劳,现在的医学技术足以制造和抹去任何伤疤,甚至有时我自己都弄不清,那晚是否只是经历了一场噩梦。我就是不敢相信,如今埋在地下的究竟是谁?”

他把头转向窗户,茫然朝着远处看不见的山坡望去。是仰问苍天还是心系墓穴?

我起身去窗台前续了杯水,窗外是浓到化不开的雾,明黄的灯光下尘烟阵阵翻腾,四散飘去又相互填补,苍天和世界都不见踪影,只留下被照亮的一抔黄土。

我捧着热雾飘扬的茶杯,感慨万千。看来医生和家人合伙藏起了真相,他们眼里不存在他是谁的问题,这个问题本质上毫无意义,他能活着,那他就代表他自己。于是,这个世界上能与他对照秘密的,如今只剩这一颗灵魂,这一具躯体,他没法再去确认,更没法自证。

他是侥幸逃脱的受害者?还是免于刑罚的凶手?那个曾萌生死志的灵魂,他到底是如愿以偿地死去了,还是获得了救赎?是不是有一位无辜者,带着本不属于他的罪孽,苟且活着?

与他共享名字的墓碑下,那团骨灰仍夜夜翻腾着灵性之火,召唤着他日日前来,一遍遍回溯谋杀和新生交替的那一刻。他们之间面对面,相互试探、反顾观演、称量爱恨,摇动着是否之间可怕的界限,这是他们仅余的希望。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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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 冷漠 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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